2010三月8號,國語日報副刊刊出
思宏@柏林 專欄之五
燈暗後的那首詩(實際刊出為:喚醒心中的那首詩)
文:陳思宏Kevin Chen
燈暗,人靜。我提醒自己,別忘了心裡的詩。
今年的柏林影展,有三部台灣電影受邀,鈕承澤的《艋舺》生猛,陳駿霖的《一夜台北》逗趣,侯季然的《有一天》感傷。在國外看台灣電影有種莫名的「護己」心態,隱隱擔心旁邊的德國觀眾看不懂《艋舺》裡台灣黑幫文化,發現觀眾跟著《一頁台北》一起大笑,放心地用更誇張的笑聲回應。大銀幕上那些熟悉的景致與面孔,是過度放大的島嶼記憶片段,被瞳孔貪婪吸收。
這三部風格迥異的台灣電影,最觸動我的,是《有一天》。導演侯季然用充滿詩意的構圖,緩慢說出一個從高雄開往金門的軍包船上,一個福利社小妹與年輕軍人的愛情故事。電影裡夢境與現實交錯,夢裡有印度人、駿馬,現實裡有愛情的無悔追尋、承擔失去的勇氣。導演處理「似曾相識」(Deja Vu)的主題,男女主角分別在不同時空做了同一場夢,這夢預言了未來兩人的相遇,也洩漏了不可逆的命運。我因為主持影展期間的「台灣之夜」,還擔任《有一天》映後的觀眾對談即席翻譯,所以片子共看了三次,每次看完都是淚眼模糊,被電影中女主角追尋愛情的勇氣深深感動。
影展期間與眾多影人談及這部電影,大多持正面肯定。但是大家都說,這部電影一定會到世界各地參加影展,但在台灣怎麼賣啊?那些長鏡頭、緩慢的劇情舒張,需要耐心。片子裡沒爆破沒激情沒好萊塢公式,觀眾怎麼願意買帳?
但我不信。
我想起我自己的「似曾相識」故事。我的當兵歲月,是在終年雲霧繚繞的南部高山,在山上悶了三個禮拜,才能搭上顛簸的交通車,一路崎嶇放假去。我總是記得那些日子的苦,那些愛喝酒、欺負人的軍官阻斷青春,我不能文學無法劇場,鬱悶裡求生存。但我有個可愛的室友A,他來自貧困的家庭,只好報考軍校,試圖改善家計。他沒念過幾本書,但有個善良的靈魂。有天他看我在寢室裡讀夏宇的詩集,搔頭問:「詩會不會很難懂啊?」我請夏宇坐在那張被山中濕氣囓咬的書桌上,說:「懂不懂,真的不重要。詩,適合朗讀。」
那時,山中雲霧從敞開的窗戶進來坐在夏宇旁邊。有幾週以來第一次出現的陽光。靜。林木沈睡。然後,我們一起朗讀夏宇。
我抬頭看A,被他的側面給驚嚇。這雲霧,這溫度,這朗讀聲響,這面孔,我在很久以前的夢境裡,撞見過。那刻,我終於釋懷了。原來我根本註定到這裡當兵,夢裡預言過,我必來一遭。
A讀完夏宇說:「我還是不懂。但我很感動。」
夏宇喚醒了A心中的詩。
《有一天》也是一首詩,適合慢慢品嚐。我知道潮流快速激情,宅男女在家裡下載爆破,詩的創作者找不到讀者。但我見過A眼中讀完詩的光芒,那是靜下來之後,緩慢下來之後,心中的詩被喚醒。
告別軍旅多年後,我在柏林的國際詩歌節,看著夏宇讀著我當年和A一起讀的詩。同一首,同樣似曾相識。夏宇讀詩的氣味,A眼中發現詩的光芒,我註定遇見。
所以我不信《有一天》註定難賣。我相信,特效至上的年代,人們心中的詩更需要被喚醒。所以,一起去看電影吧。燈暗,語歇,讓心裡的詩,跟著大銀幕裡的追尋,緩緩舒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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