零、留滯在夢中的理由,以及被夢驅趕之後
「你今天是去金門還是廈門?」
前幾日的一則新聞:
「近三百名旅客因強烈側風和濃霧滯留金門,怨言不斷。但也有一位特地來參加兒子畢業典禮的母親表示,很高興能多待一天。航空公司已趕派專人前往現場安撫、處理,表示絕對會等到旅客全數離開才會撤掉櫃台。」
看完《有一天》,逐漸感到自己夢的增生。
或說,不願於日間轉醒之際,輕易捨棄那一個面貌情節皆難辨識、難追憶的夢,不想將它推擠到一個純然用以回收自我的意義/無意義、感官/微感官,且於夜間準時封藏完畢的倉櫃(如上下班打卡、部隊午查晚點?)。
或者,夢的實質數量並沒有增生,而只是醒來之後的欲望、好奇──去考掘夢與現實是否真的存在某種雙向迴路、對應關係和內在邏輯──變多了。夢裏乖張荒謬的零碎情節,不再隨意拋擲歸檔,愈見頻繁而近乎偏執地在現實中尋求夢的驗證、尋求自以為是的祕徑,一帖諭示讖言般不時浮現腦海。
一、戀人未滿,夢境之上
《有一天》絕非只是少男少女初戀的甜美和苦澀。
若說《隔離島》展開的旅程,是人物被迫意識到自身與自己/他人的遺棄隔絕夢魘,指向一個無以回返逃脫的終點;那麼《有一天》便是從夢的一端啟程,以一種姑且稱之為浪漫的心緒,嘗試回應彼此現實中可能的缺憾並做出當下的決定。前者將社會關係中難以控制的狂暴特質盡情展現,推進的過程直至結尾皆充滿可怖的荒涼;後者則在清簡且耐心十足的探尋後,以奇特的寧靜作為短結。
我認為《有一天》難得之處在於:夢的漫遊、現實的肯切決定,以及或許是侯季然最具個人特色的,隨處可見的空間/時間詩意(物件之間的私密語彙)。
2、夢←→現實的運算術
影片中,夢不是現實的相反;但,也不是惟一的翻版。
導演讓阿聰歡呼完「現實往往和夢境相反阿,我不用去金門了YES!」的下一個鏡頭,馬上讓他「新兵蔡憲聰手中無籤在此抽籤」,似乎是對世間陳言俗套的一種刻意拮抗。但這拮抗的根由,到底是阿Q式的、個人的經驗主義、或者有其它更強大無畏的推進力?
夢不是現實的相反。那為何說夢也不是現實的唯一翻版?(既不是全選反白,又不是原文照抄原音重現,現在是怎樣?冰店的麥可傑克森是COSPLAY還是真人來的)
譬如我在第二次看才確認了的:女孩欣穎將K書中心的走廊(與船艙的廊道交揉錯置)和牆上的掛圖內容(靜物素描)帶到夢的真實中,具體轉化成了與阿聰「密室」相遇前,散落在盡頭地面的地球儀和小提琴(要進入K書中心自習室前,必先經過走廊,也就會看到牆上的掛圖,也就可能對畫中的地球儀和小提琴留下印象)。
而在K中男孩阿聰的版本裏,鄰座陌生女孩擠壓氣泡紙的舉動(除了女孩甜美,也因勾連自己兒時孤單的回憶而格外印象深刻)以及牆上印度人海上漂流的剪報(欣穎並沒有看過),交融成三人談話時,印度人手中打開一包包的氣泡紙的情狀。(聽起來有些大衛林區但平易近人的多?尤其是密室閃爍的燈、當馬出現在船上張眼凝望的鏡頭,以及阿聰在勸軍中同袍回連上去睡之後,投錢打公共電話卻不通那一幕……)
兩個人將同一個夢的遭遇,代入各自版本的現實,和對彼此的主觀印象,在不同時間點,得出好幾個夢的斷片(或模糊、或清晰),有了不同的述說。
「你一定要來找我」欣穎說。
「答應我,你醒來後不要來台北找我」阿聰說。
這種夢的特質,似乎是對於現實(主動)的選擇性添加、修補,和縫合,而不只是被動地將現實翻拷入夢。在《有一天》中,導演將這種說來複雜的換算語法,頗為巧妙而精簡地化為一連串迷人的影像。
参、空間(時間)詩意
影片在空間和物件的展現(攝影、鏡頭)上非常精彩、入戲,幾乎可說是影片的主要演員。導演似乎有意留置(也因此跟時間有關)某一些鏡頭,耐心地等待情感生發,使得即使表面上是少年男女青澀曖昧的故事,有著談不上多麼刻骨銘心的互虧調侃對白(「這樣你相機裏就多了一個人啦」、「我看起來不像會念書嗎,不像耶」),但在每一個沒有人的空景、一些搖晃的跟拍凝視下,卻有淡淡的情感仿若餘音悠揚。房間迴旋自拍、船艙階梯、船屋內外、K書中心、狹仄巷弄、無人的泳池;指北針、福利站的時鐘、鬧鐘。好像只要一心追隨下去,就能隨心穿梭,所有相信的就會得到實現。(或者悲劇在夢中認真走過演練一遍,即使無法改變現實,卻也能生出果敢面對、承擔的力氣?)
這類時空的私語,不妨也複習一下侯季然的舊作《我的七四七》、《星塵15749001》、《購物車男孩》等短片。
最後的碎念一二:欣穎母親(姚坤君 飾)的那一段「幸福論」重述,究竟可視為結尾的提點,或者顯得餘綴,似乎還有討論的空間(雖然一般來說,我是很喜歡姚坤君的);另外,我只看過《有一天》的院線版本,而無緣得見高雄電影節和金馬奇幻影展的版本,不知誰能告訴我不同版本的剪接其間的差異如何?
「我們共同擁有的瘋狂 別人很難能夠真正體會」 ──〈有一天〉
轉錄自http://www.wretch.cc/blog/borderline/14616547